终日奔波苦！

一

 

四月底的B市突然下了场大雨，风中卷着些许寒意，倒是有些不像往年初夏了。有十几天没回来，叶修刚走出T2的时候猛得打了个喷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休闲短袖有些自嘲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全套西装还提在自己的右手上，司机撑着雨伞跑过来接他的时候顺势接过了手里的袋子。

“叶哥，你又把西装换下来了？”

“那边太热了，穿着出汗。”叶修习惯性掏出了烟，凑近鼻子眯了眯眼使劲闻了两口后又重新放回去，然后掏出两颗奶糖随手塞进嘴里。

他最近在试着戒烟，法子是王杰希给的。从聊天中听说叶修决定戒烟后，即使嘴上嘲笑了好几句，但王杰希给他寄了一大袋子的奶糖。说当时方士谦戒烟的时候宿舍里满天飞的糖纸，那糖很甜，方士谦脾气一上来的时候能塞上一整嘴。王杰希说这话的时候叶修能想象得到那大小眼里一眼透露着有趣一眼表明着讶异的神情。

叶修试着嚼了两口。的确甜，还有些粘，有一丝人工奶精的味道。像是小时候叶秋跑过来递给他时在手里紧紧攥着的、从学校对门小卖部偷偷买来的有些化了的那些个糖果一样。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他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塞车时前座的司机有时偷偷往他身上瞥，小伙儿是个荣耀粉丝，刚给他开车不久，人倒是机灵，就是第一天见着他的时候差点让叶修把签名签在自己的驾照上。

 

有什么确实是发生了改变。

 

这次去H市出差的时候叶修照例去了趟兴欣。他退役后保持着定期回去一趟的习惯。沐橙去萧山机场接他，看着他衣冠楚楚走过来时捂住嘴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难道还是很奇怪吗，叶修有些无奈。这并不是苏沐橙第一次看他西装革履的样子，早在苏黎世时作为国家队领队的他有时也得穿上正装出席活动，退役之后有时赶着过来兴欣时也没来得及换套衣服。

“没呀，看着你穿西装的时候总觉得你跟原来有些不一样了。”沐橙有些娇俏地回了一句。在他面前的沐橙永远是活泼的，她从小长得便好看，现在的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到十五六岁时的模样。

或许是在沐橙站在投影仪旁镇定甚至能称得上是口若悬河地给其他队员们分析战术的时候，又或许是她跟方锐一起去刚建立的训练营时那群小孩围过来时沐橙温柔却又不慌不忙的回答。她已经不是那个在他哥出事后闷在房里没出过门的小女孩。离开职业圈后对兴欣的关心除了因为对荣耀常年的爱与习惯，私心里有多一分是留给沐橙的。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一步一步有些艰难地、但又坚定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再看着她担起曾经属于自己的担子。沐橙活得并不容易，他想，无论沐橙在主观上是愿不愿意或渴望不渴望，有时这分不容易的确是自己亲手给她添上去的。

叶修还是换了套以前的衣服。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俱乐部里的确显得格格不入。在新装修的会议室里听着沐橙布置战队训练时，坐在他旁边的方锐问他最近还有没有上游戏。虽然暂时找不到人接班，但退役之后君莫笑那张卡一直留在兴欣里，叶修走的时候只拿了几张小号的账号卡。方锐有他那几个小号的好友，最近看他一直没上过线。叶修转头问方锐是不是最近训练太少想挨自己的削，方锐有些愤愤不平。两人一来一回倒是避开了这个话题。直到沐橙问他说要不要去训练室打一盘练练手，叶修才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账号卡——是一个魔道。

沐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动作。她知道叶修不会离开游戏，但也觉得从钱包里掏账号卡这事儿多少显得有些神奇，曾经这个人卡不离身，账号卡永远在右裤兜里。叶修跟她说卡是上次来的时候跟老板娘要的，他说着顿了顿，“最近的确上得少了，不过有空还想练个魔道玩玩。”

“呀——环卫工人啊。”沐橙倒还记得之前他在十区嘲讽王杰希的事儿。叶修听着直乐。沐橙坐在叶修旁开着另一个枪炮小号跟他一起进的竞技场。

女枪炮师率先开炮。屏幕里的魔道迎着炮火急速冲刺，几个Z字抖动迅速闪避过炮弹后一下蹿到沐橙的面前。沐橙急忙操作着角色向后跳，同时发动刺弹炮试图阻挠叶修。但叶修突然提高飞行高度，以难得一见的凌厉甚至称得上诡诞的走位再次接近。驱散粉紧接着魔法射线，屏幕上升起了一颗闪亮的星。扫把旋风扫下来的时候沐橙甚至有些分心。叶修手下的声音清晰又流畅——像一首歌一样，她想。但屏幕里的那个身影却有些模糊。不是他，隐隐约约地，或许像另外一个人。

沐橙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餐，叶修说还赶着回去公司，沐橙点点头没多问。送叶修去机场的路上她问他是不是还常打游戏。“有空还是打几盘，手还是馋。”叶修笑，“就是没事玩一把，已经没法儿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了。”

沐橙听了也直笑，“去看训练营的小孩们时我也觉得我不年轻啦。”她又继续说道，“你手也不生呀！果果可说了，只要你想，这里永远给你留个位置。”

没想到叶修只是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不会有那么一天了，他说。

 

面容姣好的女孩子站在他的面前，头微微仰起看着他。这个角度很熟悉，年少离家时他的身边只有这个老友的妹妹，时间长了也成了又一位老友。他笑着向她伸开双臂，问沐橙需不需要一个鼓励的拥抱，没想到沐橙真的靠了过来。

叶修象征性地拍拍沐橙的后背。他在她的耳朵旁边轻轻说道，“专心点，别害怕。”

沐橙在拥抱里点了点头。“兴欣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兴欣。”她坚定地说道，而后要笑开来，“你还是赶紧找个人过日子吧，天天在外漂泊可算不上什么好事儿，到时可一定要让我见一见呀。”

 

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叶修不常做出这样的举动。苏沐秋还在的时候她拥有过最美好的年华，即使贫穷却又温情得无忧无虑。一开始兄妹两个人互相取暖，后来多了一个叶修，她有了两个哥哥。再后来她失去了苏沐秋。叶修在那个夜晚把她从房间里拉了出来，给她一个称得上是小心翼翼的拥抱。那是她记忆里的唯一一个。

她站在机场自动门外看着叶修渐远的背影。叶修从家里跑出来打游戏的时候大概想着可以出来打游戏就好了。后来游戏打上了，冠军也拿了熬几个，过程暂且不表，但结果大多数时候还不错。她想，这样的一个人大概永远都是满足多过于遗憾的。她理应高兴，但为什么还是有些难过呢。

 

叶修回了家。从苏黎世回B市后在他爹的坚决要求下他便从家里搬了出去，在公司附近租了套公寓。一开始他还说想留在家里照顾父母，叶将军两手一插腰大声一吼说我哪用你这个不成器的家伙照顾，昔日风采依旧不减。久在外生活的他要求不高，叶秋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只说希望公寓附近有个配置高一些的网吧。在租房前也征询了田森跟王杰希的意见，最后还是叶秋帮他定的。房子有阿姨定期收拾，再加上他现在常在外出差，难得回来一趟倒显得有些冷清了。叶修把东西随手往沙发上一放，就往放在客厅一角的电脑桌前坐，晃了晃鼠标，电脑没关。那个几天前的QQ聊天记录框显现在屏幕的正中央，长长的聊天记录突兀地在最后一条那停了下来：

 

“老王，你觉得怎么样？”

而王杰希意料之外地、迟迟没有回复。

 

如果说人的一生真的分为黄金白银青桐黑铁的话，王杰希刚步入联盟时正是叶修的黄金时代。那时候他是个真正的战士，正风华正茂，锐不可当，和陶轩或许有些小矛盾，但未真正浮出水面。联盟里的人都在传说微草来了个捉摸不透打法诡异的新人，叶修却觉得这个连长相都有些奇特的年轻人其实挺好看透。叶修年轻、无所畏惧，斗志昂扬并胜券在握得理直气壮，他的却邪就是他最好的武器。但这么多年后，叶修又觉得有些看不懂王杰希了。他开始尝试着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接近并揣摩他，正如现在屏幕里的小魔道一往无前地挥舞起扫把。叶修不是一个习惯依靠直觉行事的人。但在混沌中，直觉里敏锐的那一部分在一直提醒他：“我要接近他，我得接近他。”

——我是不是喜欢他？

 

梦里有一个大小眼的小王手里抱着一只同样大小眼的白色的猫一齐瞪大了眼睛贴近了叶修的脸。叶修醒了。朋友圈爆款文里凌晨四点B城风光他基本没见过，最多也只是见过凌晨四点的网吧众生态。但他见过这个画面。凌晨四点微草俱乐部附近的烧烤摊里，方士谦正在四处找人划拳时滴酒不沾的王杰希手里抱着一只白毛猫，另外一只手拿着不知从哪拔来的狗尾巴草有板有眼地逗猫玩，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垂眼着跟叶修搭话，嘴里三句前辈两句叶队，说话还挺虽然漫不经心但也直来直往，经常堵得他没法儿接。嘴唇因为干涸而微抿着，神色还是一贯坦荡。虽然那已经是梦中限定版本的王杰希了。

现在想起来，叶修只觉得自己脸有些痒，明明那狗尾巴草拂过的只是一只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的猫。再也睡不着的他索性爬起来打开电竞频道，电视里正在重播昨晚微草的比赛，屏幕里的魔道走位愈发吊诡，神出鬼没，王杰希操纵着王不留行来了个急停转身，而那张3D建模脸和那时抱着小猫的王杰希居然微妙得重叠了起来。而比赛后接受采访的王杰希不卑不亢地在一众关注他是否在本赛季结束后退役的记者面前打了把水平大有进步的太极。叶修心情不错地哼起了荣耀里安全区的BGM。

 

二

 

“你这算是急流勇退？”叶秋板着脸坐在对面开口问道。工作时间内CBD区域的咖啡厅人不多，但两个长相不错且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西装革履地坐在里头还是引起了些许关注。叶秋确信听到了些许窃窃私语，其中或许还混杂着一两个荣耀玩家不敢置信的低呼，但他还是开了口。

“我都正式退役了好一段时间了你这个做弟弟的才来关心一下？”叶修漫不经心地答，“而且以后有什么事儿咱俩能在办公室见面吗，好歹你哥也当过那么一年的公众人物。”

“你明知道我前段时间不在国内。”叶秋撇了撇嘴，大概是在这些窃窃私语下为这一时失策而懊恼，“以前也不是没有提醒过你陶轩会在背后搞些小动作，那时你也不听劝。”叶秋说着停下来喝了口茶，“结果被人开了，拿着那么点儿工资在个网吧当个小破网管，最后居然还拉扯起个战队还拿了个联赛冠军。好不容易都退役了还被老头子拉去当个国家队教头还又拿了个世界冠军。你这一年多简直是胡闹！我难道该说你是运气好吗？”

“我就权当你这话是对我的赞扬了。”叶修笑了笑，“老头子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况且你不也挺喜欢那个网吧？”

“切，现在你倒是替老头子说话了。以前问你回不回来你倒是嘴硬得很。喜不喜欢那个网吧也不等同于我认同你在兴欣里又重新打拼了一整年。”叶秋语气咄咄逼人得很，“重新拿了个冠军你就甘心了？”

“这铁定不是甘不甘心的问题啊。”叶修悠悠答道，“荣耀女神还一直罩着我，哪能那么容易放我走。她那时候托梦告诉我了，我还有机会，所以我不能走。”

“扯淡吧你就，你现在不是也拍拍屁股走了人，荣耀女神怎么不继续罩着你？你那个队伍呢，还有苏沐橙，她怎么办？”

“哟，你还挺关心沐橙啊？”叶修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毛，“小姑娘人现在挺好的，她一向比你懂事多了。我当时刚认识他们兄妹两个的时候就在想，咱俩要是有她一半听话也不至于都打着离家出走的主意。尽人事知天命。所以说你永远是弟弟，我永远是哥哥。咱俩境界还是不一样。”

“你就是死鸭子嘴硬。”叶秋嘴里嘟哝了一句。近三十年来他俩的口舌之争中叶秋从没占过这个实际上只比自己早出来几分钟的哥哥一句话的便宜，大部分时候就如同现在一样，叶修一句话飘过来就能噎着他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

他停下来示意让服务员加水，又问叶修喝不喝茶。叶修摆摆手说他还是喝他的白开水就行。叶秋不知道想起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直起了身子探头问叶修，这次是不容置疑的语气。“其实你还是想继续打荣耀的吧。”

叶修点点头，“那当然。我多少年前不就跟你说了我能玩一辈子荣耀吗？”

“……这是真话？”叶秋一时语塞。

“我一向跟你说真话。”叶修挑了挑眉。

“那你完全可以留在体育总局啊。那边本就想留你，老头子也未必不同意，你却就回来了。这样岂不是再也打不了游戏？”

“你还真是在关心我啊？”叶修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那张跟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我弟弟总算是长大了。”

“你倒是正经点儿！”叶秋在他面前难得严肃，看得叶修也敛起笑意。他想抽烟了，老烟枪在这时候中指和无名指有些不自然地颤，在缺乏荣耀这个兴奋剂的时候本该先抽根烟再继续说些什么。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奶糖，剥开了糖纸塞入嘴里。他含糊不清地问叶秋要不要跟着来一颗，叶秋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哥哥，但也接过了糖。

嘴里的甜意让他有些口干舌燥，叶修抿了口热水扭过头看落地窗外树荫下零零碎碎的光影。

“之前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坐起身子开口，“你知道我怎么跟他说的吗？”

“虽然原句不是这样说的啊——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跟他说，虽然挺爽的，但是不得不说过去这十年算是我偷来的，我受之有愧。”

“‘他’是谁？”叶秋下意识问道。

在叶秋听来，这个声音有些刺耳却又无比遥远。叶修答道，“王杰希。”

 

叶秋在临走前对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说：“我准备结婚了。姑娘爸妈都见过，婚期也已经确定了。那个时候你还在准备总决赛，我就没有跟你说。但是现在你回来了，你必须得参加。她对你也很好奇。”

“要是你愿意的话，到时你可以带个人来，带谁都行，我没什么意见，但是你别一个人来了，怪孤单的。“

 

 

刚退役离开H市的第二天，一觉睡到晌午的叶修躺在十年间未曾有人躺过的小床上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当年他跟叶秋在自己窗口下种下的树苗现在早已郁郁葱葱，他的房间却跟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无异，除了书桌上那台崭新的电脑。叶修爬起来简单洗漱后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常用软件几乎都安装完毕，桌面上甚至还有熟悉的荣耀图标。他虚晃着鼠标，下意识做出了Z字抖动。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开始浮现上心头。

隐身登上QQ后发现熟识里在线的人寥寥无几。沐橙给他发来了一个笑脸，说现在在跟老板娘跟唐柔逛街，叶修回了一句好，之后百无聊赖地上下翻看在线好友名单，直到看见了王杰希的名字。

他随手丢了个表情过去，网线那头的王杰希立马扔了个问号回来，后面加上一句话：“回家了吧？不适应？”

要说怎么全联盟都在说王杰希会看相呢，叶修乐了，敢情王杰希他水平已经飞涨到隔着网线都能看相了。“老王啊，知道吗，我还是比较怀念你一板一眼叫我前辈跟叶队的日子，比现在可乖多了，现在一点儿都不给我这种老人家面子啊。”那天他们瞎聊了挺多，从微草门口那个已经倒闭了的烧烤店到胡同里小屁孩们的打闹时光。王杰希知道他是个家里有个双胞胎弟弟的离家出走打游戏的小屁孩，而叶修也知道王杰希是个如果不打游戏就可以上名牌大学的学霸。什么东西都可以聊一些。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叶修跟他说有戒烟的想法，王杰希嘴上嘲笑了几句便立马跟他要了个地址给他寄了包糖。闲暇时候他也在王杰希的提议下陪着微草的年轻人们打过几场竞技场。但是很奇怪，这仅仅是微妙又自然的君子之交。即使已经身处同一个城市里，他们也居然从未见面约饭，没有谁提出过。大概是种心照不宣。

后来王杰希突然问他这次应该是真退役了吧，叶修逗他：“那不然再等一年我去你们微草复出一回呗？”

王杰希很快回复他两个字：“可以。”

“你认真的啊？”

“认真的。”

叶修这下没话说了。他身上的北京根儿很快就回魂了，像个从未离开过的北京人一样熟练地瘫倒在椅子上点了一根烟，猛地抽了一口又拿到手里，然后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可惜没机会了。打了十年爽了十年，也到时间该还回去了。”

“你又不是小偷，怎么就得还回去了？”久违地，属于曾经小王的执拗偏偏又在这个时候上线了。叶修不知道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自己接下来的那句话内心突然有些酸涩：

“嘿，你别说，估计我上辈子还真有可能是个小偷儿。”

 

久征沙场的老一辈人对某种程度上已经称得上顽劣不堪的小孩的喜爱溢于言表，有时甚过于乖巧懂事的另外一个。在叶修年幼的时候，他的爷爷常把他抱在膝盖上一笔一划教他写字。睿智的老人说，天地之间有一个人字，两脚立地，所以人要脚踏实地；头顶青天，所以要人要壮志凌云。两个肩膀一头扛着的是情感，而另外一头扛的是责任。一辈子最难写的，就是这个人字。他一直记着老人的话，就算是十几年前叛逆期时背着个背包坐向往南方开的绿皮火车里的少年，也给自己立下了“给自己一整个十年“的誓言。并不是债，也并不沉重，只是作为一个人该做的事情而已，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爷爷重病之时叶修回了躺北京，在病房里陪着老人说了很久的话，等到他睡着之后叶修走出病房，发现坐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父亲。他自己点了根烟，问他父亲要不要也来一根时出乎意料地遭到拒绝，到了该戒烟的年纪了，他父亲摆着手说道，又问叶修说想做的事情做完了没，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叶修有些迟疑着摇了摇头，那时正是风雨飘摇的第八赛季。他以为自己会被父亲再次责怪，在离家后这么多年间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最后都以暴怒和无奈而告终，但这次他父亲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希望他心里永远能有一杆秤，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叶修抬头看到了父亲花白的鬓角，不再是过去那个魁梧易怒的职业军人，他也只是个普通父亲罢了。

王杰希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叶修一直知道。如果没有荣耀，他也能别的领域里闪闪发光。一路都是重点学校的优秀学生，父母皆是大学教授，有个小几岁的妹妹，家庭气氛大概有趣而开明，即使在面临保送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前沉迷荣耀而决定前往微操青训营时，也得到了父母和家庭的全力支持。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一个在荣耀里大放异彩的魔术师。但是即使是这样的，通透又执拗的王杰希，也总得有自己应该肩负的，来自微草的或家庭的。他需要承担的也一点都不比自己少，而叶修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一直做得比自己要好得多。

 

“我是你的粉丝，看了你的比赛才决定要打荣耀的，但是我有信心打败你。“那时跟叶修在赛场上第一次见面的小王和他握手时直直迎上他的目光这么对他这么说道，而他在饶有兴趣地研究着王杰希的眼睛，发现了这个新人不仅是大小眼，而且一只眼睛是双眼皮另外一只眼睛是单眼皮，还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到现在还流传在民间的花名。但其实那时候的他也是小叶罢了，即使有些作为联盟前辈的故作老成，但也终究只是小叶而已。

现在当然不是了。他只在异次元里的梦境中见到小王，当然此时的梦里他也是小叶。也很少叫他大眼了，虽然王杰希依旧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一只眼睛双眼皮一只眼睛单眼皮，直直看向他的时候还是容易被惊到。叶修叫他老王，王杰希叫他老叶——你看，老王也再也不叫他前辈跟叶队了。其实他们也还没老，外人眼里他们还年轻得很，甚至还没到而立之年，但可能打电竞的人总有些未老先衰之感，大概这是个魔咒。他偷走的那些时间停止在苏黎世，那大概是个传奇般的结局，在最后仅剩王杰希一人时王不留行骑着扫把如末世英雄般狂风扫落叶地一对二成功，中国队就此赢得团体赛和最后的总冠军。在那之后，此时此刻，叶修率先一步回归现实。

虽然有时还是忍不住地开把小号上游戏虐菜，他的确离不开荣耀了，他生命中曾经的荣耀是与这片大陆所共享的。但他居然现在也觉得挺好的，也可以更好一点——如果生活里有个人叫他老叶，而他可以叫他老王。也不一定，或许他们可以有新的不一样的称谓，也一定会有新的应该承担的东西和新的生活，不一定是坦途，或者依旧艰辛，或者不再光荣，或者沦为平凡。但这一切或许真的不错。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叶修想，我还年轻，我可以在现实世界里再等那么一会儿。就让那个魔道使者再飞那么一会儿吧。

 

 

三

 

QQ里的猫头像每天都还亮着，却再也没有了“嘀嘀嘀”的声响。叶修已经好几天没登陆过那张魔道小号了，用这种方法去揣摩人虽然直接，但终究不适合自己，即使作为荣耀教科书的他，也不可能完全揣测王杰希的打法，揣测一个人太累了，这份天马行空独属于王杰希，而他还是喜欢简单直接的打法。下班后闲暇时候他还是喜欢登上一个战法小号坐在空积城附近的一个山头上看屏幕里的日升日落，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有一天这个战法旁边能有一个人能陪着他在这儿坐着。叶修想，不能再躲下去了，无论是他们两个中的谁。他已经好久没见到那双疏冷的大小眼了，有些想念，而这份想念并不是因为希望重温旧梦，只是想见到这个人而已。“我是喜欢他的。”他是这么想着的。驱车前往微草俱乐部之前，叶修从苏沐橙那要来了王杰希的手机号，给王杰希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要去找他。他开车的技术还不算太好，新手司机一路颤颤巍巍缓缓行驶。摇下车窗后微草门口的老保安居然认得他，说这不是叶神嘛。在替热情的老大爷签了好几个名之后，叶修终于稳稳当当地将车停进了俱乐部。他一眼就看到王杰希在俱乐部大楼门口等着他。

 

“我是来找你的。”叶修对他说。王杰希看向叶修的一刻，叶修居然觉得有些难以言述的满足感。“我知道。”梦里的小王朝他招手，而眼前的老王揣着兜儿如此回答着。

他们坐在王杰希的队长休息室里，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训练室中熟悉的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声，还有年轻人们的欢呼，仿佛像是一首击缶而歌的战歌。我还是一名战士，叶修笑了。此时此刻王杰希的大小眼近在咫尺，他梦里的那个人站在他面前抱着手臂等待着他的回答。虽然算不上胜券在握，但这并不是最后的时刻。

 

“既然是我来找你的，那你有什么问题就直话直说吧，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垃圾话互喷了那么多年了，这种问题当然算不上什么尖酸刻薄。你一直很敏锐，尖酸刻薄的时候也不少，但要是不这么问我的话你也不是王杰希了。”

“可能或许有这种原因吧，但是我可以确定真不是为了重温旧梦，也不是为了什么联系过去。”王杰希问他是不是仅仅是为了和过去产生某种联系才找他的，这个问题的确很尖锐，但像是王杰希会问的问题。而他这么是对王杰希说着，语速不算太快，但是十分笃定。王杰希看上去满腹疑惑，偏大的那只眼睛看上去越大了。但叶修愈发坦然了，连眼角都盛满实打实的笑意。“实话实说，我现在做梦梦见荣耀的概率还不低，有时梦里我还在点鼠标——但梦见你的机率估计还是更高一点。不是梦见一叶之秋君莫笑跟王不留行，就是梦见你，虽然有时老能被你那大小眼吓醒。你别瞪我啊——但我也不用靠你才能继续跟这个游戏保持连结与联系，没什么人能切断我跟荣耀的缘分，这点你可千万别质疑，我觉得你是可以明白的。要说荣耀女神一向是向着我呢，不仅让我顺顺利利玩了十年，我还得感谢荣耀让我认识你，不然就算咱俩都在同一个北京，那咱也不可能认识。只要想打游戏的话在哪里都能打，就算离开了职业圈我还是这个游戏的忠实玩家，可以玩到这个游戏关服，不会腻的。有时候想想我以前其实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好，要是现在的我去做或许可以处理得更好，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满足感远远多于一点点遗憾。即使我现在不在赛场上了，偷走的那个十年到现在为止还在我手上，不会溜走，我一直紧紧蹿着，况且这十年里头也有你的份，这分量还不算太小。我已经离开了，而你早晚有一天也会离开，但是生活总得继续。就像我现在朝九晚五，你也总会有新的生活。说服人是一个挺困难的事情，特别是说服你这样儿的。但我总觉得这种事情不是依靠说服或者拖延就可以解决的。”

“为什么不能是你——不是吧，老王，你吃沐橙的醋啊？”听到王杰希问为什么不应该是苏沐橙时，叶修忍不住打趣。抿了口水思索了一会儿，他这么回答着：“不一样的。沐橙跟你当然是不一样的。沐秋，就是沐橙他哥，他刚去世的时候，沐橙整天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后来我实在没办法，找了个开锁工把她门给撬了。她就抱着头坐在床上，我不知道她究竟哭了多久，看着我的时候眼睛已经肿得不成样了，那个时候她跟我说她只剩下我这一个哥哥了。如果说以前对她的照顾是在沐秋的潜移默化下惯性而居多，那么那天以后这份情感里更加厚重的一部分就是必须得担负着的责任。她那个时候才那么小。”

“所以对沐橙的感情里，总是亲情和责任居多，有时还能梦见小时候她穿着红裙子啃着冰棍跟在我俩身后，那条裙子还是我跟苏沐秋一人付一半的钱买给她的生日礼物，到现在好像还在她衣柜里。我希望她能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找个对她特别好的男人，当然还是得长得好看一些，我还指望着给她小孩当干爹呢。我这个哥哥做得不是很好，说是我照顾她，但是一直以来反而是她照顾我更多一些，反倒是我一直以来总是给她添麻烦，她是不介意的，她也不觉得是麻烦，但我有时候还有那么点愧疚。那天她跟我说叶秋也邀请了她去参加他婚礼，叶秋这小子平时虽然不说，小的时候估计还吃过沐橙的醋，但现在也从内心里认可她作为一个远方的朋友了，这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至于我，我想你跟我一起去叶秋的婚礼，绝并不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就是希望你能跟我去。我跟叶秋提过你，他让我随便带个人去参加，别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去。他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我想他也希望是你去，他估计挺想见见你。这不是什么负担——但如果你觉得之前在QQ上的邀请太过于含蓄或者太过于不正式，我可以重新邀请你一次。只要你别躲了，我也不想躲了。没什么可疑惑的，如果有疑惑的话，可以留到以后再去解决，我可以陪着你。”

“平时开会也用不着我说话，今天估计是我从退役到现在说得最多的一次了。叶修自嘲着，“看在我今儿劈里啪啦说了这么多话的面子上。王杰希，我再问你一次，你可一定要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管是不是我所希望的那个答案。”

“不仅仅是邀请你和我一起参加叶秋的婚礼——”叶修突如其来地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声音因为一直不停说话而愈发干涩，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下去了。“你以前说是我把你拉进荣耀的，而我现在也先你一步离开了。我可以等你，或者你也可以永远不离开，这都无所谓。最主要的是，那么——你愿意跟我搭伙儿过接下来的生活吗？”

 

“要是你愿意的话，就跟我来一个作为爱人朋友的拥抱吧。”叶修张开了双臂。

 

 

 

-END-

写得很着急，有空再补个老王视角。迟到的老叶生日快乐